2017年3月1日 星期三

借《魍魎之匣》談京極夏彥


我覺得至少要寫一篇關於京極夏彥的文章。這是以《魍魎之匣》為起點的京極夏彥雜談。



作為一部小說,我喜歡《姑獲鳥之夏》。文字和故事都充滿個人特色,將很多作家望塵莫及的學識揉合到行文中。但作為一部推理小說,我並不喜歡《姑獲鳥之夏》。此作的謎團設計,是以眾多專業知識與病理現象推砌而成。以較為科學性或哲學性的說法,《姑獲鳥之夏》的謎底是一種ad hoc(不斷增加假設(設定)以達至理論完整)解釋,欠缺能夠將一切串連的關鍵線索,有違推理小說一貫的審美標準。加上裡面京極堂(中禪寺秋彥)的發言篇幅實在過長,比例嚴重失衡,影響了閱讀體驗。假若京極夏彥只有能寫出《姑獲鳥之夏》的水準,他絕對不可能成為「新本格派」的領軍人之一。

閱畢續作《魍魎之匣》後,不得不承認,我對京極夏彥改觀。不但因為《魍魎之匣》大大改進了《姑獲鳥之夏》的缺點,甚至連謎底設計和故事技巧都變得相當成熟,達到同期作家難以相提並論的高度(綾辻行人能與之匹敵的也只有《殺人時計館》吧),堪稱京極的代表作。

(警告:以下內容涉及《魍魎之匣》的謎底)





1. 敘事

《魍魎之匣》光是敘述方面,就已經運用頗為複雜的技巧。

故事的開首,是「作中作」《匣中的少女》的開頭,描述「我」看到一個男人抱著盒子,跟裡面只有頭部的少女說話,是與「妖怪推理」十分匹配的獵奇景象。期後,《匣中的少女》的節錄仍不斷在《魍魎之匣》出現,這些節錄呈現碎片化,除了沒有具體的故事時間線,也難以判斷《匣中的少女》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寫成。因內容過於超現實,讀者(以致閱讀它的角色們)甚至無法確定它描述的是現實抑或虛構,要很後的部分才揭露它是小說(作中作)。京極運用插入「作中作」的手法,令《魍魎之匣》由一開始就對讀者造成時間和虛實的錯亂感。

然而,這部小說(作中作),實際上是作者(久保竣公)的真實體驗。《匣中的少女》不止是小說(作中作),同時也是現實,使《魍魎之匣》變成一個具有倒敘結構的故事。文中只有上半身的少女的身份,在案件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此一來,《匣中的少女》這篇小說作為故事中的物件,既反映作者(即兇手)的變態心理,又是破案的關鍵,同時也是營造《魍魎之匣》詭異氣氛和錯亂感的劇情設備(plot device),擁有三重性格。


2. 「魍魎」與「匣」


《魍魎之匣》中出現大量「匣」(盒子),以及「匣」的隱喻。「匣」雖然最直覺上會覺得是正方形(書中也有大量正方形的物體),但其實沒有固定形狀,它只是一種區隔「內」與「外」的裝置。房子是「匣」,人的肉體是「匣」,社會是「匣」,人心也是「匣」。

當中最驚人的,莫過於加菜子的「肉體」。墮軌過後加菜子奄奄一息,美馬坂只能夠以維生裝置延續她的生命,好讓她比柴田要晚死,使她能夠承繼遺產。他把加菜子大部分內臟摘掉,將她的循環系統接駁上美馬坂近代醫學研究所的巨型維生裝置,也就是建築物本身,使研究所這個「匣」成為加菜子的肉體。房子這個「匣」與身體這個「匣」合二為一,融和了傳統推理小說怪奇建築這種元素。由於她的身體已經沒剩下多少體積,於是可以輕易被提起、裝進盒子裡,這完美解釋整部小說的最大謎團:加菜子神秘消失事件,也呼應了小說開首《匣中的少女》的內容。

「魍魎」是極為曖昧的妖怪,沒有固定面貌和形態。京極把「魍魎」的曖昧性相等於難測的人心,或者人本身。將加菜子推下車軌的是被魍魎附身的賴子(也是她自己);指使御筥樣教主的是魍魎(久保竣公,他怨魂不散的兒子);將加菜子裝進盒子裡帶走的是魍魎(須崎太郎,外表醜陋的老人);結尾咬死美馬坂的是被裝進盒子的魍魎(久保竣公)。「魍魎」遊走於「匣」與外,兩者也難以分離。所謂「魍魎之匣」,就是一個關於製造、進入、欣賞、改造、成為「匣」的「魍魎」的故事。


3. 缺點


缺點當然不是沒有。《魍魎之匣》最大問題是賴子與加菜子,特別是後者的心境著墨過少。她們兩人均是作為被害者存在,很快就被劇情「抹去」了存在感。而且為了刻意隱藏賴子就是將加菜子推下軌的兇手,無法全面描寫她如何看待加菜子,於是事後的心理描寫變得模棱兩可、曖昧不清,「前世」和「轉世」的話題更是沒頭沒尾。很諷刺的,被稱為深受《魍魎之匣》影響(甚至抄襲)的電子小說遊戲《殻之少女》正是補足了這個缺陷的版本,深入描寫朽木冬子和水原透子之間的感情。

除此之外,木場對賴子的感情毫無徵兆地傾瀉而出,還要以「那就是愛情」這種極為單調的描寫輕輕帶過,處理得十分粗糙。而且《魍魎之匣》跟《百鬼夜行系列》其他小說一樣,兇手從來不難猜,必定是距離「異常」最近的人物。當然,這也因為京極不像其他要猜「whodunit」的推理小說,從來不會加插沒有重要性的人物進故事裡。也許對他而言,這種「選擇題」式的推理事件實在太沒趣了。


4. 推理方法


雖然京極夏彥任何小說都很有個性,不過《百鬼夜行系列》最特殊的地方自然是京極堂這號人物。愛賣弄學問的偵探並不少,比如小栗虫太郎的法水麟太郎、笠井潔的矢吹驅、島田莊司的御手洗潔、森博嗣的犀川創平、約翰.狄克森.卡爾的基甸.菲爾博士......然而京極堂卻是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順帶一提,御手洗潔也很令人印象深刻,但深刻的地方是他在不同作品中的性格和身份都大相逕庭,彷佛每次都換作者寫似的......)。

京極堂拋書包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書名」已經成為他說話的詞彙庫。而且他所做的並不單單是用來作參考,而是將謎團與書的內容,或者書的起源連結起來。找出對應妖怪的傳說源流、找出家族血脈和遺傳病、找出兇手看過什麼書、找出相應的病理學現象。而《魍魎之匣》中最為突出的,是他拿自己的學識作為武器,擊退了新興宗教御筥樣的教主。

「推理」給人的印象就像拼圖,在齊全的線索中,以智力找出破解謎團的關鍵,整理件事的因果關係。京極堂這號人物,宣示著線索也許齊全,但並非每個人都能夠掌握。看似與案件完全無關的醫學書籍、人類學研究、民族誌、文學作品、編年史、繪本等等,它們早已存在於世上,也是「線索」的一部分。京極堂不但拿書作推理的材料,甚至拿對書的研究(對《匣之少女》的心理分析)也作為破解疑團的方法論,使「推理」變成一種類近文獻學的活動。

換言之,對京極堂(京極夏彥)來說,推理的確是在玩拼圖,但形式是在三萬塊零片中找出一千塊有用的來拼湊真相。唯有審視所有三萬塊零片,才能找到有用的一千塊,這種推理方法很講究偵探(作者)的知識量,藏書三萬冊的京極夏彥自然是能夠實踐的少數作家。


5. 何謂妖怪?


《百鬼夜行系列》的存在就是一個矛盾。由於本質上仍是推理小說,而推理小說是自牛頓之後唯物論、因果律以致邏輯實證主義的產物。因此,即使被冠以「妖怪推理」之名,「妖怪」也從來不存在,單純是一種錯覺。

其實《百鬼夜行系列》展露的,正是妖怪這種「錯覺」的起源。京極夏彥的小說被批評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情節充滿各式各樣的巧合。例如當事人剛好有精神病、目擊者剛好有認知障礙、剛好有不奇怪的思想、剛好生病等等。我認為這種套路是京極刻意安排的。以《魍魎之匣》為例,京極堂解謎時第一句對白是:「一切都是巧合」,可見京極對自己故事的創作模式是有自覺的。

之所以如此設計,我認為源自他的「妖怪觀」。

當多個不可解的偶然事件同時呈現在人眼前,會使人感到恐懼。人往往需要靠一個能夠理解的普遍性故事(神話)去疏理斷裂的經驗,會認為巧合背後總是存在某種操縱概率、使偶然變成必然的「意志」。於是,「妖怪」誕生了。最終,甚至有人因此實踐對「妖怪」的信念,使「妖怪」(偶然)變成一種自我實現、循環論證。妖怪(人心),就是如此反身性(reflexive)的存在。


結語

學生時期我沉醉於當代和近未來社會的想像,對京極夏彥這種主要描寫舊時代怪譚和戰後昭和日本的故事興致缺缺。雖然不時在圖書館偶然相遇,但也只會擦身而過。如今踏入社會,看小說的空餘時間已大不如前。我很後悔當年為何沒有拿來看,以致現在自己要努力抽時間去啃這些七百至一千頁的龐然大物。

PS:文章配圖是NDS戀愛遊戲《Loveplus》版本的《魍魎之匣》封面,圖中的女性為《Loveplus》女主角之一的姊崎寧寧(姉ヶ崎 寧々),如此搞怪實在很有講談社的風格......因為很有趣所以拿來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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