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WORLD》：重組與創造

HELLO WORLD——幾乎所有人學習的第一個程式的輸出（output），象徵電腦程式的「誕生」，開始運行，向現實世界打招呼。作家野崎まど借用這傳統，聯同《刀劍神域》的監督伊藤智彥，藉著回收九十年代「世界系」的故事資源推出一部時空與虛實交錯的科幻動畫電影：《HELLO WORLD》。

粗略地說，「世界系」有兩種定義，一種是「世界好像可以被操縱」，另一種是「在故事中消除了社會這個仲介，將男女主角的微小關係直接連結到世界的存亡」。不論哪個定義，《HELLO WORLD》都絕對符合。





1. 野崎まど的世界觀

我曾在〈「知」的革命：《KNOW：量子葉少女的四日革命》雜談〉提到，野崎まど是一位在網絡世界中成長的作家。對他來說，一切都是資料。「故事」是「資料的合集」，「類型故事」是特定的「故事元素」和「故事結構」兩組資料集。他的「創作」就是資料的重組與創造：先拼湊原有的資料，再創造出原本不存在的資料去點綴故事，玩出一些新意。因此，《HELLO WORLD》整體而言不能視為「世界系」的命題探討，而是一部回收了世界系「遺產」的作品。甚至野崎本人對世界系有沒有興趣也成疑問。

「一切都是資料」不僅是野崎自己的世界觀，更是《HELLO WORLD》的核心設定。主角堅書直實不是人類，而是存在於「2027年的京都市的資料」。《HELLO WORLD》的世界經過成熟的IoT（5G？）發展，政府得以全面收集城市的各種數據，將它每一刻的面貌、事件和人類活動完整紀錄下來，儲存在量子電腦Alltale裡面。直實便是「存活」於Alltale資料庫「2027年」一部分的資料。






2. 反轉《你的名字。》

故事一開始，直實就在千本鳥居跟十年後（2037年）的自己Naomi（ナオミ）與隨行的三腳烏鴉Karasu（カラス）邂逅。這個Naomi是從真實世界登入到Alltale的人類。Naomi向直實表示，他在未來三個月將成功跟女同學一行瑠璃成為戀人，可是瑠璃亦會在宇治川花火大會被雷電擊中死亡。Naomi除了要協助直實「攻略」瑠璃之外，更希望修改資料庫裡面瑠璃的命運，迴避死亡，令她至少在紀錄上成為一個「活著的人」。《HELLO WORLD》藉著「紀錄城市面貌的資料庫」的設定，將「改變過去」的時間旅行情節導入原為模擬現實（simulated reality）的故事，形成了奇妙的結構。

這是《你的名字。》的逆向操作。《你的名字。》經過一段時間的身體交換，並以流淚象徵瀧和三葉愛上對方之後，就揭露兩人身處的時間實際相隔三年、以及女主角在2016年已經死亡的謎底。後半部分則是瀧運用奇蹟奮力扭轉過去拯救了三葉。《HELLO WORLD》則反其道而行，劈頭就讓「無法拯救女主角」的Naomi登場，事先告知瑠璃會死亡，將「改變過去」定為前半部的主軸，才開始培養直實與瑠璃之間的感情。此為野崎將《你的名字。》分解成「資料」，改變了擺放順序後的結果。





3. 《AIR》的感情移植

曾經成功「攻略」瑠璃一次的Naomi在背後指示直實的行動，一步一步提升瑠璃對直實的好感。他除了是「時間旅行者」，更是個偷看了網上攻略的美少女遊戲玩家（現實世界的操作員），操縱主角直實作出正確的選項。Naomi手上甚至有一個瑠璃的「好感度測量器」，隨著正確選項的累積，數值逐漸向100%逼近。可見《HELLO WORLD》是直接把「玩家操縱主角攻略女性角色」的遊戲體驗融進故事裡。

除了《你的名字。》，《HELLO WORLD》另一個主要參考對象是《AIR》，也是《HELLO WORLD》要加入美少女遊戲般的故事結構的原因。Naomi身邊的三腳烏鴉Karasu除了源自日本神話八咫鳥，更是參考自《AIR》的烏鴉空（そら）。一些評論家如黑瀨陽平曾把《AIR》納入世界系的體系。作為收回世界系「遺產」的《HELLO WORLD》，自然需要處理對《AIR》的「資料重組」。


 
《AIR》的故事分為DREAM、SUMMER和AIR三篇。最為轟動的是最後的AIR篇。這篇男主角國崎往人回到跟DREAM一樣的時間點，但化身為烏鴉空，眼睜睜看著神尾觀鈴身體日漸虛弱直到死亡，完全無能為力。這為玩家帶來了極大的痛苦。東浩紀在文章〈萌的本事，止於無能性--有關《AIR》〉中指出，AIR篇剝奪玩家掌握劇情走勢的全能感，逼使他們深切地反省。


昔日無法拯救愛人的悔疚感，正正是Naomi用十年埋頭學習量子電腦理論、加入Alltale的管理團隊、不惜冒著燒壞神經的危險開發潛入裝置、最終成功進入2027年的電子世界改變記錄的動機。換言之，《HELLO WORLD》挪用了《AIR》的玩家／往人／空的痛苦作為自身故事開端的前提。可見野崎用以創作的「資料」不單單是作品內容，就連作品評論也是資料之一。




4. 虛擬世界的《鋼之鍊金術師》

直實與神之手量子電腦Alltale擁有一個自我修復的系統，以狐狸面具人的形態顯現（形象來自稻荷神）。直實跟Naomi企圖扭轉瑠璃命運的行為早已被它們察覺。為了與之抗衡，Naomi特地訓練直實運用神之手（ゴッドデザイン），透過修改「現實」去戰鬥。

反抗「世界」，拯救愛人，是《HELLO WORLD》最符合世界系的部分。而利用手的接觸面去啟動修改的操作方式，跟《鋼之鍊金術師》非常相似。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鍊金術的「理解、分解、再構成」，完全可以理解成程式世界的「讀取、刪改、重新部署」，只差在前者是讀取了「現實世界」的資料而已。




5. 從合作到反目到和解

終於成功拯救瑠璃免於被雷電擊中之後，《HELLO WORLD》的劇情突然急轉直下，瑠璃被Naomi強行帶走。

原來現實的瑠璃肉體並未死亡，而是變成植物人。只要在Alltale的虛擬世界製造一個與她昔日的精神狀態完全同步的個體，就能進行意識移植，令她蘇醒過來。在他手上的「好感度測量器」其實是虛擬世界的瑠璃的意識與現實瑠璃的同步率。

昔日的「老師」變成了反派，為了奪回瑠璃，直實在Karasu的幫助下成功跳出虛擬世界。然而此時Alltale因為瑠璃從資料庫消失而失控，狐狸面具人同樣跳出到現實試圖搶走瑠璃，進行「修正」。這時的《HELLO WORLD》驟然變成今敏作品《盜夢偵探》（パプリカ）的後半部，虛擬的存在實體化，把世界弄得亂七八糟，畫面令人眼花繚亂。

意識到自己犯下大錯的Naomi跟直實和解，三人為了將直實和瑠璃送回Alltale而與狐狸面具人展開激烈的追逐戰。後來雖然他們成功將瑠璃送回Alltale裡，可是狐狸面具人並沒有消失。因為這個世界存在著兩個堅書直實，是「系統」不容許的bug。意識到這點的Naomi，要求直實用神之手刪除自己，兩人就此告別。




6. HELLO WORLD

返回2027年世界的直實和瑠璃，又來了一個「超展開」：他們令Alltale發揮最大力量，成功將原本的資料庫世界，運用量子原理分支出一個平行宇宙。從此，他們不再只是資料，而是「真正的人」，可以向世界打招呼，HELLO WORLD。

打從模擬現實的構思誕生以來，無論科幻文學還是哲學研究，都圍繞著笛卡兒的懷疑論。笛卡兒在《第一哲學沉思集》（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第二部分指出，外部感官是不可靠的，因為可以是錯覺。也許有個邪惡天才，全方位地欺騙著「我」，使「我」以為外面的世界是如此。這哲學圖式將「現實」與「虛構」與之對立，從而知識論與本體論的角度思考對抗虛構的力量。而虛擬現實，是當代最有可能全面地產生虛假知覺的科技。

《HELLO WORLD》的收尾就是試圖打破二元對立。模擬現實是將現實世界轉化為資料的結果。如果資料可以反過來轉換成物質，那現實（物質）與虛構（資料）就不再對立，而是可以隨意互換的兩種「態」，跟水的固態（冰）、液態（水）和氣態（蒸氣）差不多。虛構的存在地位不再比現實低，外部世界，甚至自己是否虛構從此不重要。

目前量子電腦當然仍未強大到這地步，但模擬現實科技其實也一樣。野崎まど是利用一種假想科技去解決另一種假想科技的問題。野崎是「資料處理員」，用電腦創造新宇宙的點子自然不太可能是他獨創，也許他有參考過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短篇小說《最後的問題》（The Last Question）。




7. 最後一秒，反轉《AIR》

正確來說是「最後一分鐘」。

身穿病人服的年長堅書直實醒來，一行瑠璃的身影映入眼簾。Karasu的影像一閃而過。瑠璃激動地擁抱直實。鏡頭轉到外景，地點是一個建在月球表面的研究所。故事完結。

根據小說和設定集，那是2047年，醒來的是Naomi（2037年）而非直實（2027年）。也就是說，原以為是現實世界的2037年，其實是瑠璃等人用Alltale II模擬出來的世界。《HELLO WORLD》猶如俄羅斯套娃，世界有三層。

這結局留下不少空白部分。最大的問號是Alltale II（2037年）的世界跟現實世界究竟有多大的分歧。在2047年，植物人是直實而不是瑠璃，試圖運用量子電腦進行意識重組的研究者則是瑠璃而不是直實。那麼，核心便是直實什麼時候開始變成植物人。

可能性有兩個：（1）2027年的落雷和（2）203X年實驗失敗。

（1）就簡單得多，2027年瑠璃並沒有被落雷擊中，反而是直實遭殃，即是故事幾乎相同但角色相反，而喚醒他的努力花了二十年的時光。

（2）較為複雜。2027年的時候瑠璃變成植物人。Naomi在建造潛入裝置的過程中發生意外，燒壞神經變成植物人。這段期間瑠璃奇跡地醒來，卻發現Naomi同樣昏迷了，要由她反過來拯救Naomi。

我手上沒有外傳小說，一切參考都是二手的。但似乎（1）的可能性最大。這樣就能扼要地整理出直實（2027年）、Naomi（2027–37年）以及瑠璃（2027–47年）三人的「歷史」。

從以上可見，2047年的瑠璃在Alltale II的模擬世界更改了歷史，導致倖存的Naomi跟自己一樣埋頭研究量子電腦，甚至同樣啟動Alltale建構出另一個2027年的模擬世界。

相信這是瑠璃始料不及的，2027年之前的模擬世界是完全照著過去的資料去運行，但更改歷史之後引發了蝴蝶效應（butterfly effect），世界走勢變得不可預測。因此瑠璃在模擬世界的化身Karasu在2037年的Alltale開始失控時高度介入，最終成功帶走Naomi，移植到2047年的身體讓他醒過來。

先前提到，《HELLO WORLD》擷取了《AIR》裡面男性玩家／主角無法拯救女主角的悔恨，化作Naomi的動機。可是結尾清楚地說明了，真正感到懊悔並奮力救人的其實是女主角一行瑠璃，烏鴉是女性而非男性，猛然將《AIR》的角色和性別顛倒過來。這是《HELLO WORLD》收回了世界系元素、重組成自身故事後，延伸出來的「創造」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