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8日 星期六

《新槍彈辯駁V3》及系列總論:虛構的彼岸,小高和剛的獻身


不論好壞,如果說動畫《槍彈辯駁3 —The End of 希望峰學園—》是故事的終結,那《新槍彈辯駁V3 大家的自相殘殺新學期》便是命題的終結。因此,在詳細討論本文的主角《V3》之前,不妨回顧一下《槍彈辯駁》整部異色系列的獨特之處。



先介紹一下與《槍彈辯駁》淵源不淺的《梅菲斯特》(メフィスト)。

《梅菲斯特》是1996年由講談社編輯太田克史創辦的文藝雜誌,連帶設立了「無限期收稿」、「不限字數」的「梅菲斯特獎」。「梅菲斯特獎」的確立,是為了令如京極夏彥等個性獨特而難以在一般出版系統中脫穎而出的作家有發揮機會。此獎項提拔了不少如今具有影響力的作家如森嗣博、清涼院流水、西尾維新、舞城王太郎等等。雖然題材不拘,但至今的得獎作大多數都屬於推理小說。此外,《梅菲斯特》還連載過綾辻行人、二階堂黎人、島田莊司、有栖川有栖等「新本格」代表作家的小說。如今可謂二十一世紀推理小說的大本營之一。

2003年,《梅菲斯特》底下還衍生了太田一人擔當編輯的姊妹誌《Faust》(ファウスト)。《Faust》打著的旗號為「世界系與推理與現代幻想融和的作品」。隨後招攬了龍騎士07、奈須蘑菇、元長征木等視覺小說出身的作家,開拓了「新伝綺」這個獨特類型。順帶一提,《Faust》曾經刊登郭敬明小說的日文版翻譯。



1. 「世界系」與「生存系」的混合體:超高中級設定與自互殘殺



不用多說,《槍彈辯駁》嚴重偏離現實。或者說,刻意脫離現實。以「超高中級」這個空虛的名詞作為整部作品的核心。擁有「超高中級的XX」稱號的主角們均擁有某種才能,比如「超高中級的發明家」,總之就是一個能夠短時間內製作現實不存在的工具或器材的人。究竟這人的科技知識有多厲害是不重要的,總之就是很厲害,具體內容完全不重要。

「大說家」清涼院流水在1997年,說自己「以創作與社會派小說不同的世界派大說為目標」。簡單來說就是跟描寫「現實」社會議題的社會派唱反調,以輕挑的語言建構徹底空虛的設定來搬弄筆下的世界,追求絕對且可隨意操控的「虛構」世界。此話期後被認為是「世界系宣言」。順帶一提,不少忽略了這個宣言的人,對清涼院的「反推理」存在嚴重的誤解,以為他「反」的是「本格推理」。事實剛剛相反,他是「反社會派(現實)推理」,跟八十年代以綾辻行人為首、與社會派對立的「新本格派」屬於同一陣線。當然,同一陣線不代表沒有分歧,否則清涼院也不會退出新本格的發祥地「京推研」了。

清涼院的著作《JDC系列》(Japan Detective Club)中登場的偵探全有怪異的推理法與名字,如擁有「刃推理」的刃仙人、擁有「神通理氣」和「終極的美貌」的九十九十九、擁有「消去推理」的霧華舞衣、擁有「集中考疑」的鴉城倉司。當中的何謂「終極」並沒有說明,每種推理方式都不過是在「推理」前面隨便加上幾個字,荒唐無稽。不單如此,作中密室有一千二百個,還有殺人犯「兆刺客」目標死亡人數高達十億的「犯罪奧林匹克運動會」。書本的系列也分別是《COSMIC 流》、《JOKER 清》、《JOKER 涼》、《COSMIC 水》,讀作「清涼in流水」(「清」與「涼」夾在「流」和「水」中間,而院的讀音是いん=in)。本來嚴肅的罪犯議題,在清涼院的惡意操弄下化為一場鬧劇

「超高中級的XX」就像「XX推理」,是使任何一種技能變成「超級系」的萬用詞;「人類史上最大最惡絕望事件」也與「犯罪奧林匹克運動會」一樣龐大而空虛。除此之外,在標題埋藏真相的詭計,也在《V3》中出現了。毫無疑問,《槍彈辯駁》甚至比西尾維新的《戲言系列》更加完整地承襲清涼院的「世界系」風格,徹底往「虛構」靠邊。



與此同時,《槍彈辯駁》的劇情結構亦受到「世界系」以外的另一種題材影響。

1999年,高見廣春出版了恐怖小說《大逃殺》(バトル・ロワイアル)。內容講述大東亞共和國選出四十二名中學生,強逼他們參加名稱「計劃」的自相殘殺遊戲。此作原本參加日本恐怖小說大賞,因為內容太驚悚又不符合道德而落選。事後出版卻化為社會現象,不單拍成兩部電影,還成為往後大量作品的模範。

日本評論家宇野常寬指出,2000年代日本次文化中「生存系」是一個主流題材。從1999年的《大逃殺》、《無限的未知》,到後來的《Liar Game》、《蒙面超人龍騎》、《Fate/stay night》,都講述年輕人被強逼參與殘酷的遊戲或被置放於某個荒謬的狀況,在同樣處境的一群人當中為了生存而戰鬥。他認為,在這之前的「世界系」源自以《新世紀福音戰士》為象徵的「九五年思想」。日本經濟沫泡爆破,社會陷入失去宏大目標與理想的「後現代狀態」。年輕人找不到目標、對社會抱有不信任,但又因害怕挫折和傷害他人而逃避選擇,在虛構中追尋可以隨便操控的空間或捲縮在內心世界,他稱此為「引きこもり(自我隱蔽)/心理主義」

而踏入2000年代之後,有一種脫離了「自我隱蔽」的全新想像力抬頭——「決斷主義」,意指跨越了害怕傷害他人的恐懼,無根據地相信想相信的事物並暴力地排除異己。次文化中最能表現「決斷主義」的就是「生存系」作品,當中的人物為《死亡筆記》中想成為「新世界的神」的夜神月。「生存系」可說是「世界系」以外,對應同一個問題(後現代狀態)的另一種態度。西尾維新的出道作《戲言系列》及《你我的崩壞世界》仍為「世界系」,到後來就有轉向「決斷主義」的《新本格魔法少女》,甚至替「生存系」的里程碑《死亡筆記》撰寫前傳小說《洛杉磯BB連續殺人事件》。原為「世界系」最前線的《Faust》,在清涼院流水之後引入以《Fate/stay night》揚名立萬的奈須蘑菇,也可以看到這個過渡。

《槍彈辯駁》是一部混合「世界系」設定與「生存系」情節的推理作品。儘管此作沿用阿嘉莎.克莉絲蒂1939年《一個都不留》的「封閉空間」(Closed Circle)以及綾辻行人《館系列》的怪奇建築,屍體也是符合推理小說結構般一具接一具地出現,劇中卻將這個狀態稱為「自相殘殺」(殺し合い)而非「殺人事件」。實際上,兇手會下手殺人也是因為受到黑白熊煽動,屬於半個受害者,並非主腦,更沒有為了殺人而把目標帶進「封閉空間」之中,因果關係與本格推理小說相反。小高和剛曾提過《槍彈辯駁》屬於「梅菲斯特系」(メフィスト系),從以上可見,此話的意思是「將前期的與後期《梅菲斯特》同時揉合在一起的作品」。



2. 反差角色合成法與「黑化」哆啦A夢

《槍彈辯駁》的角色設定受到清涼院流水的影響已不需要再重申。可是光是這樣說並不能完整地勾勒小高和剛的「角色合成法」。「超高中級的XX」設定也許是「XX推理」的變體,但除此之外,角色依然擁有具體的外型和性格,沒有只用「超絕」等詞彙敷衍地帶過。畢竟《槍彈辯駁》作為一部遊戲,與純粹為小說的《JDC系列》不同(此系列根本不可能影像化),每個角色都是以立繪呈現出外貌,也有聲優配音。



小高和剛出席2015年三藩市的Game Developer Conference的演講期間,提到自己首先會將角色分拆成骨幹(Backbone)、外表(Appearance)、性格(Personality)三部分,以及與劇情有關的定位(Role)和事件(Event),再為各部分隨機地配上各種元素,從而找出最有趣的組合。於是,不少角色的五個部分看起來都毫不搭調,而這種「不搭調」卻反倒使角色變得難忘,令人產生一種「想不到有這種角色啊」的新鮮感。



最經典的例子要舉出《3:未來編》的萬代大作。名字是揶揄日本玩具供應商「萬代」旗下動畫公司日昇推出的「大作」如《機動戰士高達》或《Code Geass反叛的魯路修》。他擁有「前.超高中級的農民」稱號這個「骨幹」、黑色爆炸頭的魁梧男性「外表」、溫馴可愛的「性格」(重點是他的聲優是釘宮理惠!)。雖然只是在第二集就死掉了的過客,但恐怕「萬代大作」這角色再過一段時間也難以被人遺忘吧。



當然,不得不提「黑白熊」。假若沒有它,《槍彈辯駁》的魅力恐怕會減半。黑白熊擁有「希望峰學園校長」的「骨幹」、模仿哆啦A夢的「外表」,和充滿惡意、不斷說俏皮話但又有點冒失的「性格」。小高還特地找來大山羨代為其配音,完全是「黑暗版」的哆啦A夢。而不單是以上三者,黑白熊的「定位」與「事件」,也無異於「黑暗版」哆啦A夢,五個部分都密不可分。這也是為何大山患上老人痴呆,幾乎等於宣告《槍彈辯駁》需要完結。

《哆啦A夢》描述的是同時以玩伴(遊戲)和家長(指引)兩種身份培養小孩成長的教養主義故事。作為機器貓的哆啦A夢,是一種名叫「特定意志薄弱兒童監視指導員」的二十二世紀育兒產品,即用來修補父母教育方式漏洞的輔助系統,而且還只是量產製品的其中一部。不過它太過活靈活現,完全不像一部機器,令大家都忘記了這一點。最新的3D電影《STAND BY ME》之所以令人感動,就是因為哆啦A夢「系統」的部分突然支配「自我」的部分,被逼離開野比大雄,產生離別的痛楚。

黑白熊也以同樣的技巧去刻劃。自稱「校長」的這頭機器熊,說到底只是「自相殘殺的遊戲」這個「系統」的體現。身體隨時可以更換和再生產,每次的操縱者都不一樣(=連操縱者都可以更換),也因此每一部《槍彈辯駁》都能夠出場。可是其不安理出牌的搞怪性格,總是令人忘記它不過是「系統」的體現,當成一個獨立角色看待。不單如此,小高還將黑白熊操縱者酷愛這布偶的戀物情意結,轉換成自戀的表現,在故事場景中加入大量黑白熊外型的佈置。使黑白熊及其無處不在的(系統性、支配性)形象骨刻銘心同時,亦營造了「系統」在自我崇拜的錯覺。對小高和剛來說,「哆啦A夢」這個形象重要的不只是其個性,而是其表面的「角色性」與背後的「系統性」並行的雙重特質

也因此,可能會成為終焉之作的《V3》,反抗的對象已不再是可更替的主腦,而是可以隨時再次舉行「自相殘殺的遊戲」的「系統」本身。甚至再往後退一步,指出「系統」的真名並不是「黑白熊」,不是「絕望」,甚至不是「自相殘殺的遊戲」,而是「槍彈辯駁系列」。



3. 以空虛的概念作為信念的「決斷主義」



隨著《槍彈辯駁》的故事發展,黑白熊以外,還有至少兩名角色具有特殊地位。那就是「超高中級的希望」苗木誠與「超高中級的絕望」江之島盾子。有別於其他的「超高中級」稱號,「希望」與「絕望」都不是一種普遍的身份。其餘的稱號如飼養員、合氣道家或程式員,都是含有技術成份的「職人身份」。也因此,「超高中級的XX」遠遠比《JDC系列》只侷限於偵探超能力的「XX推理」有更大的發揮空間。而結果,便是連「希望」和「絕望」兩個完全沒有內容的字眼都能成為「超高中級」設定。

沒錯,「希望」和「絕望」都是一開始沒有實質含意,需要依靠故事去填充的容器。這不單比「被本格推理的重力束縛住」的清涼院流水走得更前,更是倣效清涼院的後繼者西尾維新的「戲言」筆法,再反其道而行。

比如說,西尾在《梅菲斯特》連載的《你我的崩壞世界》,有以下一段文字:
「已經殺了一個人的人與一個都沒殺的人,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差別?害怕殺人的人,為什麼就不怕沒殺人的人呢?就算是殺了一個人的人,在過去也是從沒殺過人,不是嗎?每個人都有第一次,不經曆過第一次就無法成為有經驗的人。害怕殺人者與害怕人類的意思一樣,會殺人的人不管做什麼就是會殺;不殺人的人不管做什麼也不會殺,就算殺了一個人,不會殺人的人也還是不會殺;就算一個人也沒殺過,會殺人的還是會去殺吧。不管是殺人的人,還是不殺人的人,兩者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裡將「殺」、「不殺」和「人」不斷胡亂地組合,最終將「殺不殺人」這命題完全消解成毫無意義的文字排列。換言之,西尾在玩的是將「有意義的概念」轉化成「無意義的雜多」的語言遊戲

至於《槍彈辯駁》的「希望」和「絕望」,卻是由一開始的「無意義」,在劇情推進期間逐漸變成「有意義」的單詞。更奇妙的是,兩個單詞之所以能夠「成長」,是因為早在它們沒有內容的階段,就已經被兩名角色奉為圭臬,並加以實踐,那就是苗木誠與江之島盾子。



苗木與江之島均是最徹底的「決斷主義者」。他們信奉的東西非不但毫無根據,更是毫無內容。然而,他們卻仍舊以此為信念和口號,彼此碰撞。在這個過程中,先由江之島組成「超高中級的絕望」,隨後轉為「絕望殘黨」;苗木與其同伴則成為「未來機關」的幹部,(後宮)勢力日漸壯大。原本既不是職人類別,更沒有社會地位的「希望」和「絕望」,各自建立了具有力量的體制,真正成為實然的名銜,繼續發揮其影響力,構成「自我實現」的迴路

「希望」和「絕望」的空泛反倒是其威力。正因為不是「個人」的職人稱號,於是可以當成一個「公共」概念去操作。加上一個人無須經過技術的鑽研和鍛練都可以以「超高中級的X望」自居,或成為其追隨者。於是兩者(兩人)才能變成使人們凝聚起來的象徵。會設計出譏諷性如此強烈的迴路,小高究竟是在認真還是在開玩笑,實在難以分辨。



然而,「事後填充」的結構,也導致兩者各有一處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

首先是「希望」。儘管第一作《槍彈辯駁 希望峰學園與絕望高中生》一砲而紅,結局的班級裁判卻顯得脫力。玩家操縱苗木向陷入絕望的同伴發射「希望言彈」,使他們轉而支持離開希望峰學園這個過程,嚴重缺乏說服力。結果還是得靠霧切響子、朝比奈葵和十神白夜自己說服自己,基本上苗木什麼也沒做。此處只用「發射言彈」的遊戲特效增強氣勢,去掩飾道理上的薄弱。

其次是「絕望」。《3》動畫的《絕望篇》,小高借助來自Nitro+的六位編劇,為《超級槍彈辯駁2 再會了絕望學園》的主角群(第77期學生)墮落成「超高中級的絕望」提供一個極具爭議的解釋:洗腦動畫。「超高中級的動畫師」御手洗亮太找來「超高中級的欺詐師」(本名不詳)代替上課,自己則蹲在宿舍裡埋頭製作如吉卜力般觸動人心的動畫。為此他在影像中加入眾多影響人意識的技巧。這項技術後來被江之島盾子利用,將七海千秋的死亡直播加工成會使人變成「超高中級的絕望」的洗腦影像。

很多人抱怨小高在自打嘴巴。畢竟在遊戲《2》裡的「二代盾子」對「洗腦」這講法抱持輕蔑的態度,照道理不會自己跑去用。然而洗腦動畫早在前傳小說《槍彈辯駁/零》就略為提過,並非到《3》才突然冒出來。假如洗腦動畫不存在,《零》的伏筆反而無法回收。只不過,觀眾想看的是第77期學生如何臣服於盾江的魅力之下,這確實是合理的期望。可是,正因為「絕望」當初空無一物,以致連盾子想說服人也變得跟苗木一樣不可能,頂多以曝露同性戀的秘密去威脅逆藏十三為自己辦事。如此一來,不走之前「希望言彈」的套路,來個洗腦動畫也不算是太差的處理。



4. 「班級裁判」的內與外:兩種寫實主義



講了這麼多設定和故事上的操作,終於要談到《槍彈辯駁》作為一部推理遊戲的部分。「槍彈辯駁」(ダンガンロンパ)的意思是「以推理作為子彈擊破他人的論點」,將以理性武裝的語言修飾成具有槍彈一般的威力及視覺效果。《槍彈辯駁》特地安排「言彈」只會在「班級裁判」這個模擬法庭的「類法律空間」裡面出現。「言彈」的力量源自一語一說都有可能主宰「班級裁判」參加者生死的沉重感,參考「梅菲斯特系」作者之一的龍騎士07著作《海貓鳴泣之時》裡的「顏色文字」,以及「法庭論戰電玩」的大前輩《逆轉裁判》以「反論」推進討論的結構(將「異議あり!」換成「それは違うよ!」),改造成一部實時的射擊遊戲。

先前談論的,主要都是《槍彈辯駁》的「世界系」、「超級系」等部分,簡單來說就是「漫畫.動畫性(符號)的寫實主義」的部分。假若只有這一部分的話,《槍彈辯駁》是無法成為「推理遊戲」的。清涼院流水的作品是小說,謎團與答案都是「自給自足」,就算情節再荒誕不經、人物再超現實、密室手法再誇張也沒有問題。然而,《槍彈辯駁》的遊戲性便是思考謎團,「推理」除了邏輯,更重要的是案件要符合玩家的物理常識。如果連這部分也是「漫畫.動畫性的寫實主義」,玩家就無法推理,結果會因「卡關」無法玩下去。

因此,每當進入「班級裁判」及事前準備的「調查模式」,氣氛就會為之一變。絕大部分「漫畫.動畫性的寫實主義」的元素會暫時取消,進入「自然主義性質(現實)的寫實主義」的狀態。直到「班級裁判」結束,故事才會回歸「漫畫.動畫性的寫實主義」,展開相當漫畫式的「懲罰時間」。

《槍彈辯駁》一直在兩種寫實主義之間徘徊,十分清楚哪部分需要採用哪種寫實主義(故事模式為「漫畫.動畫性」,推理模式為「自然主義性質」),界線相當分明,故玩家從不會因不知道應以什麼態度觀看眼前的場景而感到困惑。而在《1》的動畫版,影像媒體喪失了「以玩家的推理推進劇情」這個機能,兩種寫實主義混在一起,效果相當模棱兩可,這是集數再多也彌補不了的缺陷。明白到這點的小高和剛,在《1》動畫版之後就放棄《2》的改編,直接推出原創的《3》,是十分明智的決定。



明確地區分兩種寫實主義同時,小高一直在進行將兩者揉合的實驗,也取得相當的成果。例如《2》第五章「你將對著以絕望為名的希望微笑」的「狛枝凪斗被殺案」,此章無疑是「超高中級設定」與「詭計」一體化的傑作。「超高中級的幸運」狛枝的技能是令概率性結果向自己意向傾斜的「幸運」,他將這「被動技能」當成「主動技能」使用,展開一場「誰殺死了自己」的賭局。這是以「機率」為橋樑連接兩種寫實主義的成功嘗試。



5. 《V3》的突破(上):終極真實虛構



講了這麼多,終於要開始討論本文的主角《V3》,篇幅分配還真的有點失衡(默)。

先說結論:也許沒有開創出新的視野,《V3》卻是讓《槍彈辯駁》提升至「生存系」臨界點的新作。

結構完整的「生存系」作品,光描述遊戲參加者的自相殘殺有多血腥是不夠的,最終總會直接批判強逼玩家互相傷害的遊戲本身,揭露其本質。通常都是參加者團結起來,奮起反抗,推翻了遊戲,甚至打敗遊戲主辦,或者逼使主辦放棄營運遊戲,讓苟存的主角們走出「封閉空間」。不論是電視劇版《Liar Game》、《Secret Game: Killer Queen》、《9小時9人9扇門》、《Fate/stay night》、《彌留之國的愛麗絲》、美國的《飢餓遊戲》,甚至前兩部《槍彈辯駁》,都無一例外地採用這種套路。

可是,遊戲不斷被推翻,新的遊戲卻接二連三地舉行。大多的作品都會走向主辦被打敗,甚至遊戲系統崩潰的結末。但主辦輸了那麼多次,「生存系」的作品依然源源不絕地推出。2003的《大逃殺》電影版第二部票房遠遜預期,另一方面,《大逃殺》複製品的增殖卻絲毫沒有停滯的跡象。

就算打倒了主辦(第一層),仍然存在供有志向者成為主辦的「系統」;即使破壞了「系統」(第二層),依然存在設計出另一個「系統」的新作品。既然如此,需要面對應該是第三層,即「生存系作品成為了社會現象」這個「最上層的系統」。膽大包天的小高和剛,將親生兒子、搭上《大逃殺》便車成為人氣作品的《槍彈辯駁》及其玩家,甚至自己,作為這次「懲罰時間」的制裁對象。

《V3》第六章「再見了,槍彈辯駁」首先揭露「V3」並不是「槍彈辯駁」的第三作,而是第五十三作。在不久的未來,「槍彈辯駁」裡的苗木誠、日向創及「未來機關」戰勝了江之島盾子及「絕望殘黨」之後,因為反應良好,「槍彈辯駁」不斷推出續作,讓「希望」與「絕望」的生存戰爭一直維持下去,最終高達五十三部。

「V3」是以真人實境秀進行的「槍彈辯駁」,參加者(包括最原終一)都是昔日愛好「槍彈辯駁」的觀眾,是自願報名的參加者(至少白銀紡是如此聲稱,也以錄像佐證)。困在「才囚學園」裡面的全都不是希望峰學園的學生,更沒有任何特殊才能。他們的「超高中級設定」,是以灌輸虛假記憶的「回憶燈」(造型類似《哆啦A夢》的「還原光線」)製造出來的,原本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他們忘記了自己的真名、身份、生活,作著「超高中級的XX」的夢,在「才囚學園」裡自相殘殺。甚至乎,賦予他們的殺人動機都是假的,春川魔姬會喜歡上百田解斗也是被設計的,百田將他們團結起來也是完全根據劇本。更致命的是,「回憶燈」的效果是不可逆的,被給予虛假身份和自我的最原一行人,只是具有肉身的「虛構人物」,已經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生活。

揭開了如此貨真價實地「絕望」的騙局,遊戲呈現出「BAD END」的畫面,暫時了停下來。



6. 《V3》的突破(下):否定絕望,也否定希望,否定「槍彈辯駁」!



就算多麼曖昧和不可靠,人仍然是依賴記憶而活的生物」——這是《攻殻機動隊》1995年電影版裡面「傀儡師」的說話。歸根究底,人的行動始終要由記憶去決定。換言之,如果能操縱記憶,就能一定程度地操縱行動。去年美國電視台HBO推出的電視劇《Westworld》裡面就以「劇本」(Script)稱呼機械人「Host」的人格構成,內容很大部分都為記憶,一旦中途修改記憶,「Host」的行為就會突然為之一變。「V3」亦如是,洗掉參加者的記憶,再植入「超高中級設定」,就可以令一個人完美地成為「槍彈辯駁」的一名角色。

《攻殻機動隊》裡面有一名被「傀儡師」利用的清潔工人。當他發現自己妻女的記憶是假的之後,露出六神無主的表情,墮入失去整個「自我」根基的虛無感之中。可是,不論《Westworld》還是《V3》,面對虛假的記憶時,主角卻採取了截然不同的行動。

白銀紡特地說明最原終一他們是「虛構人物」,以及記憶不可能恢復的真相,目的就是為了使他們陷入「絕望」。接著,「觀眾的問卷」的「超高中級的機器人」,接收到「內心的聲音」(=觀眾的意向,參考自《攻殻》草薙素子「我的Ghost在呢喃」),努力說服他們不要放棄,提供了「希望」的選擇。觀眾既想看到角色陷入「絕望」,亦想角色重拾「希望」。他們想看到的,是「希望」與「絕望」的鬥爭

「希望」與「絕望」的鬥爭——這總結了「生存系」作品的普遍結構。此類作品均存在散播「絕望」的遊戲幕後黑手,與謳歌「希望」的部分遊戲參加者。在「生存系」作品的語境裡,「希望」與「絕望」並非單純是空虛的單詞,而是「主角」與「最終敵人」的角色「定位」(Role)

也就是說,小高和剛一開始之所以安排這兩個與其他「職人稱號」毫不搭調的名銜,是因為在「生存系」作品裡頭,兩者均是有實際定位的「生存系世界的職人稱號」。「希望」或「絕望」是什麼根本就不重要,可視乎個別「生存系」作品作者的喜好任意添加內容。

玩家戰勝了主辦,這是「希望」勝出的結局;玩家在遊戲內全滅,這是「絕望」勝出的結局。可是,兩種結局都不會令「故事」真正結束,主辦和玩家都可以隨意換人,描繪死亡遊戲的作品依然反覆地出現。《槍彈辯駁》區區一個系列當然不太可能推出五十三部,但「生存系」作品有五十三部卻一點也不奇怪

在這個「後現代狀態」,玩家/觀眾已經不會全都站在同一個立場,有人喜歡「希望」獲勝,也有人喜歡「絕望」獲勝,甚至觀看不同作品會採取相反的立場。與此同時,觀眾也不會打從心底相信其中一種意識形態優於對方。觀眾想看的並不是「決斷主義」,自己也不會成為「決斷主義者」,只想觀看「決斷主義者間的鬥爭」,在安全的地方獲得最多的好處(娛樂與決斷的成果)。「生存系」不過是「他人的決斷主義」,與逃避抉擇的「自我隱蔽/心理主義」(「世界系」)並沒有什麼不同。




只要鬥爭不休止,殘酷的「虛構」只會一直延續下去。即使這是由虛構記憶建成的「虛假自我」,對「虛構人物」來說,遊戲所產生的痛楚也是真實的。「希望」跟「絕望」同樣殘酷。所以,如果要切斷這個「負的連鎖」,必須要同時否定「希望」與「絕望」。這就是最原終一的結論:他要杯葛整個「希望vs絕望」的圖式,否定「槍彈辯駁」,將它變成一部「生存系」的糞作



7. 《槍彈辯駁》未來:「虛構」能改變世界嗎?



最原終一等人放棄投票的決定激怒了觀看他們悲劇的「V3」觀眾,《V3》亦同樣激怒了一直支持《槍彈辯駁》系列的玩家。「槍彈辯駁」與《槍彈辯駁》,都同樣依賴觀眾/玩家的支持。「虛構」必須靠「現實」的養份生存,是無法違逆的市場邏輯。

但是,作品(虛構)真的不能反過來改變市場(現實)嗎?。

不少「生存系」作品裡面,死亡遊戲的真身都是服務財主的娛樂節目。假如沒有有權有勢的人資助,類似規模的節目的確很難辦舉。「希望」獲勝的「生存系」作品,總是採用參加者批判金主的惡趣味這個立場。在呈現殘忍畫面同時,也批評喜愛觀看殘忍畫面的嗜好。「生存系」作品一直採用這個矛盾的進路。

可是,「生存系」作品的泛濫,正正反映著這個批判的無力。作品的觀賞者,實際上扮演著這些推角色去死的金主。分別在於,觀賞者把血腥的世界擠進不會干預「現實」的「虛構」裡頭。《V3》賦予「虛構人物」真實的肉體,使他們可以用生命去杯葛遊戲。「槍彈辯駁」的世界改變了。那麼,存在購買《槍彈辯駁》的玩家的世界,也就是我們所存在的真實世界,有改變嗎?

答案當然是有的。玩家因為一部遊戲而去攻擊小高和剛,正正是「虛構」侵蝕「現實」的寫照。與此同時,小高在《V3》亦留下了一個課題:如果《槍彈辯駁》推出第五作,你會怎麼做?如果杯葛新作,迫使《槍彈辯駁》完結,那就正中小高(最原終一)的下懷;如果依然選擇購買,相信心態也已經與玩《1》與《2》的時候大大不同了

《V3》裡的「真相」並沒有實際證據,最原終一等人踏出「才囚學園」後所看見的景象,並沒有詳述。可能他們的確是希望峰學園的學生,可能前兩部的情節都是真的。最後的最後,小高始終為這系列留下一線生機。第五作(遊戲的第四作)可能會出現,也可能不會。這個作者主動獻身才得以成立的社會實驗的結果,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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