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anThology～三面鏡之國的愛麗絲～》：無限逃避，逃到哪裡？

在一個上位空間的魔女「愛麗絲」（アリス）一直以不同世界的「碎片」當成故事閱讀作為消遣活動。由於這活動持續太久，「愛麗絲」開始有審美疲勞，對千篇一律的「碎片」內容感到無聊，要求同伴「兔子」（ウサギ）尋找與別不同的新「碎片」。而「兔子」提出建議的並非改善「碎片」的內容，而是改變「閱讀方式」。兔子拿出三個世界的「碎片」，要「愛麗絲」交叉閱讀不同「碎片」，同時「兔子」又在三個世界埋下了連結點等「愛麗絲」自己發現，向她提供全新的閱讀體驗。

「兔子」與「愛麗絲」討論不同世界的「碎片」

07th Expansion最有名的作品是《寒蟬鳴泣之時》及《海貓鳴泣之時》，後者的影響更深。《TRianThology～三面鏡之國的愛麗絲～》的世界觀設定帶有很濃烈的《海貓》餘韻味道。上位世界、碎片、魔女、兔子，這些全是早於《海貓》就存在的元素。甚至連作品的主題，其實也是延續《海貓》關於「妄想」與「真相」的討論。




1. 三個世界、三個作者

《TRianThology》遊戲官網關於三個世界的圖片

《TRianThology》是一部同人遊戲，在2016年8月31日在C90發售。內容講述三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因此除了領頭人龍騎士07之後，又找來了先前在Key社的作品《Rewrite》合作過的兩名編劇都乃河勇人和田中羅密歐，每人負責一個世界的故事：


I. カントリーガアル（鄉村女孩）：

由田中羅密歐負責。

在一個鄉村，有個一男三女的國中團體。領頭人物稻葉幹彥希望大家可以一起離開落後的鄉村，考上東京的高中。結果，他們只有一人考上。最活潑的夏樹宮到了東京；冰川伊與化身不良少女；身份認同被徹底粉碎的幹彥變成繭居族，終日與線上戀愛遊戲為伍。剛剛出院的二森桂子決心要把幹彥拉出房間，重建四分五裂的團體。

田中羅密歐鐘情於鄉郊地區與小團體。《最果てのイマ》與《CROSS CHANNEL》都有著類似的背景。《鄉村女孩》亦不例外，故事的核心是崩解了的小團體的重建。桂子需要將成為不良少女的伊與、成為家裡蹲的幹彥、遠赴東京的宮找回來，建立「少年偵探團」。伊與認為升上高中後離開互相依偎的小團體才是成熟的表現、幹彥認為一直留在鄉郊小鎮的人生沒有價值、宮被都市的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最後更離家出走。三人有各自的煩惱，把他們逐一找回來就彷彿在打關卡一樣。文中不斷強調，人本來就弱小，再強的人也不可能獨善其身，總會以某種形式在依賴他人，這也是「社會」構成的基本方式。


II. 学園恋愛（と呼ぶにはおこがましい）アドベンチャー（叫作「學園戀愛」感覺很怪的冒險記）：

由都乃河勇人負責。

外表、成績、運動都完美無缺的男主角天原畏人理應可成為校園的風雲人物，卻非常怠惰，放學就立即回家，醉心於線上FPS（第一身射擊遊戲）。每天的危機就是被社團的女前輩和學生女會長拉攏加入社團和學生會，不斷在學校裡上演逃脫劇。有一天，他得悉學校的一個傳說：在學校後園的樹落下綠葉的瞬間，在那裡跟愛的告白時，那個人將會成為「勇者」。

《學園戀愛》是最沉悶的一個世界。都乃河勇人的意圖很明顯：製造一個反差的故事。一般而言，一個人的才能可以決定他的生活有多大自由，因為他擁有更多的時間和選擇的權利。既然如此，即使天原畏人是完美超人，他理應也有選擇蹲在家中打電動的權利。然而，正正因為他的天才，吸引大量外人拉攏他擔當校園的重要職位，使他每天放學都像在玩《Metal Gear Solid》。如此荒誕不經、反其道而行的情節剛開始的確很吸引。可是當套路不斷重覆，能演的都演了，就顯得越來越脫力。結局更是用超能力破壞彗星拯救地球，離奇到極點。


III. VESPIO2438（宇宙戰爭2438）：

由龍騎士07負責。

人類與猿人型外星人Garrothe（ガルロテ）正處理宇宙規模的大戰爭。主角Falco是地球統合連邦的第101步兵師團的隊長，被派往搶奪遭到Garrothe佔領行星Vespio的日本群島的首都彩東京。正當他們成功攻下彩東京、人類與Garrothe準備簽訂停戰協定之際，Falco從特務局的情報將校愛麗絲那裡得知自己所處的軍營有內鬼存在，隨時整個師團全滅。

《宇宙戰爭2438》充滿槍戰和諜報戰，電影感非常強，光是演出已經血噴脈張。龍騎士07對世界觀設定頗為用心，Garrothe的宗教性、外骨骼原理、地球統合連邦政治體制等等都有頗詳盡的說明。有很多元素分明是引用自外國電影，比如猿人外星人來自《人猿星球》（1968），人工智能HAL來自《2001太空漫遊》（1978）。然而格局雖巨大，劇情卻後勁不繼，最終處決了暗中與Garrothe串通的鄰國將領就草草收場，十分可惜。

三個世界的故事、設定、畫風都完全獨立。除了些許的對白，龍騎士07這位故事統籌基本上完全沒有干預羅密歐和都乃河的創作，因此三個故事給人的觀感是截然不同的。玩家與「愛麗絲」同步，享受著三個世界交錯的特殊閱讀方式。




2. 「碎片」的交匯點：逃避現實的裝置

《TRianThology》最大的謎團是：為何「兔子」要安排三個世界同時閱讀，以及它們彼此在哪裡有交集？

三個世界雖然風格迥異，卻有著一個共通點：他們的角色有想逃離現實的傾向，亦都擁有這個手段。《鄉村女孩》裡存在一個線上戀愛遊戲，也就是主人公稻葉幹彥沉迷的遊戲，桂子為了重建共同體，也曾經登入遊戲尋找幹彥；《學園戀愛》裡面存在一個線上的FPS遊戲，亦即天原畏人的至愛，遊戲玩家會扮演一場戰爭的士兵，他在裡面有一個最佳拍檔「ムラサキ」（紫）；《宇宙戰爭2438》的士兵為了防止出現PTSD，在軍營裡設有「心靈護理機器」（Mind Care Machine），好讓在戰場上廝殺的士兵可以短暫體驗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

三個世界的角色偶然會說出不屬於自己，而是關於別的世界的角色的對白。例如《學園戀愛》的桂子曾說「我已經不是オムツ」，「オムツ」是《宇宙戰爭2438》裡新兵Brad的被稱，即「尿片」；《學園戀愛》裡的赤澤記葉忽然對天原畏人說「（真部）ゆかり就是桂子」；《宇宙戰爭2438》裡主角Falco死前曾問Goro是不是就是ゆかり。

如此一來，三者之間的連結就再明瞭不過：《學園戀愛》就是《鄉村女孩》裡的戀愛遊戲；《宇宙戰爭2438》就是《學園戀愛》裡的射擊遊戲；而《鄉村女孩》就是《宇宙戰爭2438》的「心靈護理機器」所展示的內容。

三個世界的連結方式

這裡釀成了一個相常諷刺的局面：每個世界的角色都擁有一種暫時逃避到另一世界的手段，然而他們的避難所裡，卻又有會想逃離到另一個世界的角色。幹彥討厭鄉鎮，憧憬理想的校園生活；畏人覺得校園很麻煩，最喜歡扮演士兵拿槍互相廝殺；Falco為了能持續面對殘酷的戰役，需要不時於夢裡過和平的鄉鎮生活。某人的天堂，對另一人來說可能是地獄。

仔細一想，就會發現「逃避現實的裝置」有一種弔詭的特質：旁觀感。玩家也許化身成為裝置所建構的「虛擬現實」中的一個角色，但態度上完全不同，該現實對他來說沒有應有的「重量」。他無需對該世界的人際關係負責，可以隨便草菅人命，也不需要替未來打算，一旦通關失敗或覺得不夠有趣，他隨時可以說「不玩了」，然後脫下裝置。玩家可能是在逃避現實，但他逃進的地方，「虛構感」是避免他受傷的護身符，「烏托邦」（Utopia）的「虛假」造就其「烏托邦性」（Utopic）。正正因為如此，「烏托邦」的真實住民，反而會想以同類的手段逃到另一個虛假現實。




3. 有愛也沒用，沒有終點的地獄

因為三者都有連結其餘世界的媒介，彼此之間構成了「玩家（Player）／角色（Avatar）」這個錯綜複雜的關係。一個人物既可以是操縱著另一世界的角色（Avatar）的玩家（Player），也可以是被另一世界的玩家（Player）操縱的角色（Avatar）。不單如此，系統甚至容許一人演兩角，也有可能出現玩家自身也是被操縱的角色的「多層玩家」構造。「真實存在」的人數，可能遠遠比預想之中少得多。

「愛麗絲」一開始的「玩家／角色」預想關係圖，尋找沒有操縱者的「終極玩家」是目標

究竟誰是誰的玩家、實際上玩家有多少人？這就是「兔子」開給「愛麗絲」的課題，也就是《TRianThology》「上層」（Meta）故事的真正主軸。當「愛麗絲」察覺到這個隱藏結構之後，就戲謔地說：「搞不好實際上只有一人喔～！」。

她錯了。

隨著「碎片」閱讀的推進，「愛麗絲」不斷累積誰是誰的玩家的線索，繪畫以等號連結角色的圖表。畏人（《學園戀愛》）就是幹彥（《鄉村女孩》）、Falco（《宇宙戰爭2438》）就是就是畏人（《學園戀愛》）、伊與（《鄉村女孩》）就是Violet（《宇宙戰爭2438》）......最後，她抵達了極具衝擊的事實，同時也是「兔子」留給她的「大禮」。

根本沒有玩家。

「玩家（Player）／角色（Avatar）」的關係圖結果形成一個沒有起點與終點的環狀結構，所有人物既是另一角色的玩家，同時也是別的玩家的角色。「終極玩家」並不存在，整個系統是自相矛盾的、邏輯上不可能存在的。

實際的「玩家/角色」關係圖

當然有矛盾，因為這個系統並不存在。

三個世界都不存在，一切都是「愛麗絲」的妄想。就連「魔女愛麗絲」這個身份，都是真名為「龍崎アリス」的女孩想像出來的。眼前的「兔子」，也不過是她的假想玩伴（Imaginary Playmate）。而這個假想玩伴，打算向創造者來個當頭棒喝，強逼她回到現實。於是設計出這個矛盾的謎題，令「愛麗絲」自行推論出「自己正活在妄想中」這個結論。換言之，這是一個「自我治療」的過程。




4. Bon Voyage!

《TRianThology》雖然延續《海貓鳴泣之時》的母題，但敘事策略和結論都大相逕庭。《海貓》的世界是一個「多層構造」（Hierarchy），以「由上而下的敘事層」所建築。即是說，《海貓》有一個最高的敘事層，亦即「現實」，作為終點；《TRianThology》的構造卻不是多層式，而是循環式（Circular）。結論方面，《海貓》Episode 8右代宮緣壽與右代宮戰人回到「妄想」的大家庭，宣揚「沒有愛，就看不見」的思想；至於《TRianThology》，卻是由「兔子」這個妄想物強逼「愛麗絲」離開房間，打開通往真實之門。妄想就是妄想，「有愛」也沒用。豈止南轅北徹，簡直是互相衝突。龍騎士07透過《TRianThology》直接否定自己在《海貓鳴泣之時》提出的主張。這究竟是什麼回事？

倘若以作者歷程的框架去理解，《海貓鳴泣之時》（特別是Episode 4中右代宮緣壽的失意）很可能源自龍騎士07本人關於妄想的心理陰影。那麼，結論完全相反的《TRianThology》，是否意味著龍騎士07已經戰勝自己的夢魘？也許此作是現在的龍騎士07（「兔子」）對九年前的自己（「愛麗絲」）的告解。

一眾角色告別「愛麗絲」的畫面

每次「愛麗絲」潛入一個「碎片」，「兔子」都會用法語祝賀她「Bon Voyage!」（祝旅途愉快！）。可是「旅途」本該是將自己不論好壞，完全開放給迎面而來的現實。「逃避現實的裝置」只取其好而不取其壞，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旅途」。「兔子」強逼「愛麗絲」離開「自己」，與一眾假想角色一同送行，等龍崎アリス打開房間的門，踏上真正的旅途。這時贈予的「Bon Voyage!」，顯得格外有份量。



延伸閱讀：
1. 《海貓鳴泣之時》「反」了「推理」的什麼？
2. 對《Rewrite》的思考：變革與重寫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