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3日 星期一

次文化評論的日本視野——福嶋亮大

(翻譯:張彧暋.Daria)

零零年代的日本次文化(Subculture)評論有其獨特的演化軌跡。現在日本的次文化評論,並非單單的作品分析。如果我們把這些評論看成是一種在學界以外展開的社會思潮,可能更加恰當。要從外國窺看這些日本本土的次文化評論,感覺大概相當「不透明」,也難以理解。可是,如果以特定中心人物來理解零零年代日本的這些次文化評論,那倒是容易辨認出來。而這個思潮的中心人物,就是生於1971年的東浩紀。

東浩紀本來是研究法國哲學家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學者,他出版的第一本著作也是以這思想家為題。可是2001年,他出版了以日本御宅族文化為研究主題的書《動物化的後現代: 從御宅族看日本社會》(動物化するポストモダン:オタクから見た日本社会),奠定了新的社會與人群類型分析。東浩紀的中心思想是,在所謂的「後現代」(也就是1970年以後的時期)社會中生活的人們,他們的存在是「動物的」,意思是人們必須依靠市場提供消費品,而這些消費品則依據御宅族的喜好,具有特別的形式與秩序。東浩紀所主張「Database消費」概念,就是指御宅族的文化記號消費,其模式很像電腦「數據資料庫」(Database),由清楚的情報秩序所組成。御宅族就透過提取與拼合這些數據情報,來建構一個有別於現實社會生活的虛構世界。東浩紀把御宅族這種投入虛構世界的態度,稱為「解離」(Dissociate)。他認為,御宅族或後現代的消費者,正過著一種現實與虛構同時並存的二重社會生活。

這樣說有點抽象難明,舉個簡單的例子解釋何謂「把自我從現實社會生活解離出來」。譬如我們可以想像一位在講課堂的老師,他平常對著學生曉以大義,談論道德教訓,但下課後,卻去看充滿殺人場面的荷里活電影娛樂。也就是說,我們一方面經營著日常社會生活,也就是「人間的」生活;但另一方面,這位老師的自我也能從這個平常社會現實中解離出來,盡情享受消費生活,也就是東浩紀所述的「動物的」生活。而其中,最能代表這種自我的社會轉變,正好是「御宅族」。

他所定義的「御宅族」乃年輕的一輩,特別是指1980年前後出生的第三代御宅族。這是因為這一代御宅族,透過「Database」的消費模式,來表達他們「萌」的感覺。而這種以「萌」來享受「Database消費」的御宅族,其生活態度正好是剛才所說的「動物化」表徵。

東浩紀的主張頗見大膽,也引來一些御宅族的批評,可是《動物化的後現代: 從御宅族看日本社會》一書洛陽紙貴,吸引了大量讀者,而被公認是日本評論史上的重要著作。自此書以後,「動物化」或「Database消費」之類的字眼,也成為日本評論界常用的概念。

這是東浩紀才三十歲前半,已經鋒芒畢露,成為影響深遠的評論家。可是,踏入零零年代後半,更年輕一代的次文化評論家相繼出現。其中,1978年出生的宇野常寬,以鮮明地批評東浩紀的立場,嶄露頭角。宇野常寬在其2008年出版的著作《零零年代的想像力》中,批評東浩紀的著作為陳舊的「1995年思想」,並且批判他的思想太有御宅族式的自閉傾向。宇野常寬則強調以更包容的溝通作為原則,重新建立一種開放的社會關係,也就是他所說的「以軟性溝通所構作的共同體」。

對宇野常寬來說,當代日本年輕人面對社會快速轉變所帶來的流動性與生活不安,因此最重要的思想課題,自然是個人如何能夠自發地選擇自己的生活,如何重新建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共同體的感覺。宇野常寬批評御宅族式的自閉傾向,自然引來不少反響。可是,2010年的次文化評論與思潮,還是以宇野常寬作為代表。

這裡必須特別強調的是東浩紀與宇野常寬兩年新世代的評論家,雖然他們之間意見相左,但兩者都相當關注言論流動的平臺,也就是媒體本身轉變的分析,譬如兩者一直重視同人誌的活動。他們依靠互聯網的普及,不但沒有依賴既有的商業雜誌,反而擁有自己的雜誌媒體渠道,然後不斷嘗試發表自己的言論。在日本出版界不斷萎縮的情況下,這批零零年代的批評家,往往把設定新的言論場地的工作放在第一位。東浩紀與宇野常寬兩位就縱橫商業雜誌的工作與同人誌兩邊,開拓自己的言論陣地。

要分析日本的次文化評論,可以分成三方面。一,這些評論,往往透過文化消費活動,用一種世俗的方法與知性(Intellectual)的態度,希望描繪出新的社會現象與普通人形象,因此,評論可被視為一種意圖捕捉與認識社會改變的方法與手段;二,東浩紀與宇野常寬的論爭,可以視為對「後現代化社會的人們是甚麼?後現代社會是甚麼?因此,我們該如何生存下去?」等問題的一種嘗試比較、深刻的發問與解答;三,在日本思想界,意見交換的平台不再局限於既有的媒體制度,評論者們的頻繁對話,不斷擴大討論的空間與影響力,譬如Twitter已經成為日本評論家不可或缺的工具。這種異常廣闊的言論空間與光譜,比起世界其他地方也可能難以找到同類例子吧。譬如在美國、臺灣、香港或中國,能否容易找到像日本零零年代的次文化評論呢?無論如何,筆者希望香港或中文圈的讀者知道,對日本評論界來說,思考次文化或御宅族文化,是一項「知性」(Intellectual)的事情,而且與當代社會與媒體分析,密不可分。日本的次文化,也因此展現一種相當獨特的畸形發展模式。

那麼,零零年代日本次文化評論最大的主題,其實是甚麼呢?雖然要回答這個問題很困難,但最重要的關鍵詞,大概是「社會化」。我必須重申,生活在後現代社會的人們,並不單單反抗社會,反而是保持一種「解離」(抽離)的態度去面對日常社會。日本社會學者宮台真司把這種「解離」狀態不稱作「反社會」,而習慣稱為「脫社會」。最近的年輕人,不是與社會抗爭(反社會),而是有一種想從社會的麻煩事中脫離出來(脫社會)的強烈傾向。而互聯網的出現,更進一步加速了這樣的行為。

例如,御宅族評論的表表者岡田斗司夫(1958年出生),進入零零年代後,發明了「御宅族已死」(Otaku is dead)的言論。這樣的說法,不是照字面上的解釋說御宅族這共同體真的「死」了,而是意味著御宅族已經「變質」。第一代御宅族,是一種教養主義者,換言之是「扭曲了的精英」。他們累積著大量社會上認為沒有意義的資訊情報,從而確認自己的優越性。憑著《新世紀福音戰士》成明的庵野秀明(1960年出生)也能夠以岡田同輩的「御宅族.精英」去理解。

相比起來,在今天年輕的御宅族裡,卻連像扭曲了的精英意識也找不到。這因為互聯網的普及徹底改變了御宅族的行為。日本的年輕御宅族,比起作為「教養」累積的動漫畫和遊戲,他們更喜歡和習慣把互聯網上,用作溝通的素材(日本人稱為「材料」,ネタneta)作即興的編輯與「消費」。為甚麼呢?因為互聯網與各種新媒體的出現,令上一代御宅族所自豪的「教養」,也就是情報積集,變成是一些只要到Wikipedia就可以輕易獲得的東西。

近年年御宅族的消費行為,更衍生出新式的互聯網服務。例如,Niwango有限公司於2006年尾,開始提供名為「NICONICO動畫」(ニコニコ動画)的服務,營造一個以素材來消費的次文化環境,結果衍生出極多樣化和色彩繽紛的「二次創作」,十分成功。相比在Youtube上發佈的動畫,在NICONICO動畫上發佈的動畫,由發佈者稍作加工,與其他動畫混合編輯,大部分二次作品都與原作相當不同。這些「加工完成」的動畫作品,被稱為「MAD」,主要是以素材製作成二次創作的次文化作品。「動畫=MAD」的發佈者對於作品有否與社會議題有所聯繫,幾乎毫不關心。對他們來說,觀看者有否被逗笑娛樂,才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從這一點可以看到NICONICO動畫的作者/觀看者,典型地顯示了「脫社會」的行為。

NICONICO動畫的作者,未必是專業的錄像製作人,而佔比較多數的都是業餘愛好者,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發佈可媲美專業製作,甚至更加出色的高質素作品,成功吸引大量觀看者的支持。在NICONICO動畫畫,眾多業餘愛好者以「素材」自由地改變作品,由此孕育出很多創造性豐富的動畫作品。

像這樣「業餘愛好者的強勁實力」可看作是歷史上培養出來的成果。在日本,本來就有《週刊少年Jump》等高銷量漫畫雜誌的在;但在1980年代,則更有Bikkuri House(「ビックリハウス」)和Fanroad(「ファンロード」)等讀者投稿的雜誌,以及同人誌販賣會等漫畫市場急速成長的這些歷史。換句話說,日本次文化是透過強力的出版文化與強力的讀者文化相融合,創造出一個極其混沌的世界。NICONICO動畫就是將消費者的力量創造性地連結起來的服務,成為了當今日本次文化的重要據點。

最後要補充一點,這樣的「脫社會」文化的出現,正是與「社會」稀薄化一體兩面的過程。隨著1990年以後的不景氣,現在的日本社會喪失了遠大的「理想」,人們對政治幻滅,構想新社會的力量也變得疲弱(例如,支援創業的制度相當脆弱)。年輕人只求眼前的幸福,對於獲得社會上遠大的成功,變得沒有盼望。這樣的社會狀況與「脫社會」的「動物化」消費行為也深深地扣連在一起。以東浩紀和宇野常寬為首的零零年代日本評論家,為了分析以上的新興現象,致力提出新的思考方法。而現在,2010年代的評論界在該前提上,為了設計「新日本社會」,已展開各種各樣的議論。

(此文收錄於《日本.趣味.想像 八十後御宅筆記》 p.21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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