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1日 星期五

《流浪地球》:中國科幻電影啟航了,能擺脫他者的引力嗎?


《流浪地球》講述太陽急速老化,將化為紅巨星吞噬太陽系。人類為了逃走,在地球上安裝了一萬台巨型行星發動機,推動地球離開太陽系,前往距離4.2光年的地方尋找新的太陽。這個動源全人類的龐大方案稱為「流浪地球計劃」。

先說結論:電影《流浪地球》我看得非常愉快。撇除部分科學問題,它完全符合科幻電影該有的觀影體驗。但是暗地裡總覺得不對勁,這股不協調感令我在影院裡一直坐立難安。


電影版將原作小說裡只有百多字關於經過木星的描寫,擴充成長達約三十七小時、發動機失靈並「跌」向木星的危機。故此,電影版並非劉慈欣的作品,而應該當成導演郭帆的作品。就影像而言,《流浪地球》拍得似模似樣,該有的都有,該做的都做了。正如劉慈欣把亞瑟.C.克拉克(Arthur C. Clarke)視為科幻小說的偶像,郭帆也將克拉克跟史丹利.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一同製作的《2001太空漫遊》奉為自己科幻電影的蒙啟,甚至是成為電影導演的契機。《流浪地球》整部電影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出郭帆想要追逐理想科幻電影的熱誠。

但也因為這股熱誠,《流浪地球》僅僅是「似模似樣」而已。

電影借用了小說的背景設定,還有當中利用木星作為「引力彈弓」加速的情節,創作了一場人類幾乎會在短時間內滅亡的驚險過程。比起小說「漫長而勞累」的危機,電影選擇了「短小而緊湊」的危機。因此,電影版除了沿襲原作小說的「恆星際飛行」(interstellar travel)之外,也能夠以災難電影方式演繹故事。考慮到文字與影像的不同特性,這是十分明智的決定。



電影內容大致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先簡單地介紹世界觀,再描寫劉培強跟兒子劉啟的恩怨情仇。劉培強要在引導地球的太空站「領航者號」執行長達十七年的任務,而劉啟則和公公韓子昂和沒有血緣關係的韓朵朵一同住在北京地下城。除了長期分隔兩地之外,劉啟更因為母親的死而痛恨劉培強。

第二部分由木星危機開始。正常劉啟和韓朵朵偷偷地跑到地面,韓子昂想接他們回家時,就剛好遭遇木星引力增大、半數發動機失靈。他們的車輛被救援隊徵用,被迫參與運送發動機燃料「火石」到杭州發動機的任務。期間韓子昂不幸身亡。同一時間,「領航者號」的人工智能系統MOSS突然命令所有人員進入休眠狀態。劉培強察覺到MOSS是打算放棄地球上的人類,啟動「火種計劃」,只留下太空站的基因庫去保留「人類」這個物種。

第三部分。儘管大半的發動機都恢復運作,但總動力加起來都無法抵銷木星的引力,無力回天。這時劉啟等人想到可以利用發動機點火,引爆木星的氫氣,製造一股衝擊波推開地球。於是他們帶著火石前往蘇拉威西發動機,成功製造離子噴射流,可是依然距離不夠。見狀的劉培強毅然破壞掉MOSS,手動將「領航者號」駛向噴射流,引爆太空站的內部燃料燃點木星,犧牲性命拯救了地球。

這場三十七小時的死亡倒數裡有大量的二元對立。除了父子衝突、父女衝突,還有上司下屬的衝突、人類與人工智能的衝突、組織與個人的衝突、解決方案A(流浪地球計劃)與解決方案B(火種計劃)的衝突、人類整體與身邊的人的衝突。儘管部分對白過於矯情空泛,但仍算到位,頗體現出「患難見真情」。



《流浪地球》不合理之處並不少。比如地球與木星的洛希極限(Roche limit)其實根本不足以釀成這次危機。而不知為何太空站外面會有聲音(儘管部分地方有氣體洩漏),引爆木星氫氣脫險的方法也顯得兒戲。MOSS的的演算時而精密時而粗疏,最後的對白更是毫不現實地充滿「人味」。而明明從來沒有人簡介過「燃點木星」計劃的具體內容,各地援軍一來到卻立即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一起去推「撞針」。落石和地陷一直沒波及到劉啟等人的卡車,「主角光環」直逼荷里活的《2012》。可是這些都是事後回想的不合理情節,觀影期間一般都是享受著難能可貴的視覺盛宴和驚險場面。

不合理之處純粹是製片工序的不成熟,《流浪地球》最大問題並不在這裡。

電影版任何一個畫面和情節,幾乎都可以找到相應的西方電影。MOSS從頭到尾都像極了《2001太空漫遊》的HAL 9000。只論近年的電影,劉培強死前的情景跟近年《美國隊長》在冰封前駕駛著運輸機的畫面如出一轍;獻上性命換取全人類存活的橋段也屢見不鮮;兩個解決方案的爭拗在《星際啟示錄》也有。還有上述提到的《2012》飈車場面、地下城的街景拍攝、天真無邪少女的說話打動了世界各地的人、失重狀態、低角度拍攝巨大的行星發動機、兩個天體慢慢接近對方、從地球表面的鏡頭拉遠到太空外面等等。《流浪地球》無論影像呈現與故事設計都完美地參照西方的科幻美學。這既是它的可看之處,同時也是它所有缺點的由來。



吳孟達在訪問中提到,他本來之所以想拒演,是因為覺得劇本不是中國人寫的,而是從荷里活買過來的。各界對此片的讚賞方式五花八門,但也離不開「不像中國的科幻電影」的論調(然後總會筆鋒一轉,說「流浪地球」的點子很中國)。這是有原因的。不論從正影和製作花絮,都可以看出郭帆以及整個製作團隊非常想拍出一部好的科幻電影。也因為對「好」異常地執著,結果將整套西方科幻電影「好」的審美標準照搬過來。

於是,《流浪地球》像極了照著「科幻電影說明書」打造的優等生型作品,某些部分甚至背誦說明書到神經質的地步。部分影評指此片「民族主義讓位給國際主義」,其實只不過因為這類情節在「國際級科幻電影」裡應當存在,而照板煮碗地搬過來用罷了。這部電影,處處可見對西方目光(gaze)的意識,反覆地問「他們會覺得這部電影好看嗎?」。片中所謂的「中國元素」,也是在不會違背「說明書」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加插進去的贈品。

科幻始終是外來的類型文學,參照外面的審美觀是人之常情。但一種類型文學要在一地發展成熟,就必須擺脫別人的目光,力求突破,建立一套屬於自己的體系。就這點而言,《流浪地球》這部用外國評分標準拿到合格分數的作品,是否真的開創了「中國科幻電影元年」,實在言之過早。要回答這個問題,《流浪地球》往後作品的發揮遠遠比《流浪地球》本身更加重要。

「中國科幻電影是否存在?」這個問題並沒有意義。文化體系不是去發現的,而是建立出來的。要達到這目標,除了有系統的製片流程,健康而自由的創作和評論風氣也絕對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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